在老子这里,我们必须了解,柔弱指的并非某种实力,而是一种态度。这部书首先是写给侯王们看的,他们当然是强者,也是当然的强者。对于强者而言,柔弱的态度更像是示弱,而不是真正的软弱。柔弱是强者的德行,而那些原本就很弱的人,也许他们应该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强一些。这里顺势就可以进入到《道德经》的二十八章:“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。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”(译文:知道什么是雄强,却安于柔雌的地位,甘愿做天下的沟溪。甘愿做天下的沟溪,永恒的道德就不会离失,即可回复到像婴儿一样单纯的状态。)雌雄原本只是表示动物性别的词,道家却常常用来指称刚强和柔弱两种态度。老子理想的圣人该是知雄守雌的,他知道自己有坚强的实力,但却抱守着柔弱的态度。这种“雌雄同体”的人是难以战胜的,因为在对手有可能战胜自己之前,他们先战胜了自己。从根本上来说,柔弱乃是自我控制的艺术。五十六章说:“挫其锐,解其纷;和其光,同其尘。是谓玄同。”这里所挫的并不是别人的锐气,而是自己的锋芒;所和的也不是别人的光耀,而是自己的精彩。根据老子的理解,锐气和锋芒正是造成冲突导致灭亡的原因,因此和光同尘也许是不错的选择。这就意味着自我的控制,控制自己的欲望、权力等等。三十三章说:“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;胜人者有力,自胜者强。知足者富。”
在苏格拉底那里,哲学的任务被看作是认识你自己。老子同样把自知视为比知人更要紧的智慧。但是自知是不能够脱离开知人的,知人才能够知道自我是有界限的,并给了解自己提供一面镜子。自知的本质在于给自己确实地划下一个界限,它的结果也就是知足或者知止。这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战胜。重要的不在于战胜别人,而是战胜自己。战胜别人只代表你是一个有力量的人,战胜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强者。因此,强者和逞强完全是两个世界,真正的强者恰恰是通过示弱才得以呈现和实现。
我自己阅读《道德经》,最喜欢的四个字是“光而不耀”。光代表着光芒、成功、权力、才干、美丽等等,相当于前面提到过的“知其雄”的雄。有光的人总是有些耀眼,但要注意别太耀眼。过于耀眼,刺的别人挣不开眼睛,就容易引起反弹,反过来伤害自己。这是一个矛盾,但能够处理好矛盾才是智慧的标志。这个标志在老子这里就体现为自我节制,《道德经》一定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:一个人自我节制程度和其智慧程度是成正比的。有才的人不必炫耀他的才,他应知道,有才本身已经是罪恶,因为他显得别人不是那么的有才。如果他还恃才傲物的话,就是罪上加罪了。前一种罪是天作孽,后一种罪却是自作孽。天作孽,犹可活;自作孽,不可活。权力、财富等的拥有者都应有如此的认识。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,老子提出了以节制权力为核心的无为和自然的理论。这是“柔道”在统治术中的明确体现。
清冷的智慧
《道德经》整体的感觉是清冷。你会震撼于它的冷静。无为和自然可以互相定义,但他们的主语刚好相反。无为是对君主的要求,自然则是在君主无为的前提之下百姓所获得的生存状态。君主无为,百姓才能自然。“道法自然”这句话,其实说的是道并不主宰万物,而是效法其自然。
阅读道家的著作,会有和阅读儒家著作非常不同的感觉。如果拿温度来做一个比喻的话,读儒家书的感觉,套用一句歌词,就是“读你的感觉像春天”,有时候甚至像夏天,很温暖或者热烈。儒家确实也很喜欢“温”这个字,《论语》中就出现很多次,譬如“温文尔雅”、“温良恭俭让”、“色思温”等。这种气质上的温当然是其仁民爱物之心的体现。但读道家的书如《道德经》,整体的感觉却是清冷,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掉进了冰窖。你会震撼于它的冷静,有些人看来可能是阴险和狡诈。譬如我们熟悉的三十六章:
《道德经》明刊本
“将欲歙之,必固张之;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;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;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是谓微明。柔弱胜刚强,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”
这个世界有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法则,它不会因为你的心情或者别人的愿望而改变。老子发现的法则是物极必反,即“反者道之动”。因此,无中可以生有,处后反而可以居先,无私可以成就私。这个法则的运用,于自己是示弱,用来对付别人,则是助其逞强。强到极处,走下坡路甚至崩溃就是无法避免的。
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这个法则,即便偶然发现了也并不能够有效应用。这需要孤独和虚静的经验。十六章的话是这样说的:
“致虚极,守静笃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。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凶。”(译文:极力使心灵做到虚静澄明,努力使心灵坚持清净无为。万物蓬勃生长,我就可以凭借虚静的本性看出万物循环往复的道理。万物纷纷纭纭,但最终各自都要返回到它的本根。返回本根就叫做虚静,虚静就叫做复归本性。复归本性就是万物变化运动的规律,懂得了万物变化的规律就是明智。不懂得万物变化的规律而轻举妄动就会出乱子。)致虚守静,即让自己的心灵达到虚静的状态,这乃是知常及了解客观法则的前提。不知道这是不是得自于老子曾经作为史官的工作经验,但一定是很符合老子的形象的。如果我们要给老子画一个像的话,那该是一个躲在角落的孤独的智者,而不是一个被鲜花簇拥着的仁者。《道德经》二十章说:
“众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春登台。我独泊兮其未兆。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。累累兮若无所归。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若遗。我愚人之心也哉!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。俗人察察,我独闷闷。众人皆有以,而我独顽且鄙。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