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州和尚接下来说: “才有语言是拣择, 是明白。”他为什么这样说呢? 因为我们说话, 不是说长道短, 便是分是分非。有些老太太一边念佛, 一边说媳妇怎么坏, 女儿怎么好, 此固不足论。就是我们修心地法门的人, 也同样在辩论, 这个法好, 那个法不好; 某某人开悟了, 某某人还未开悟。这不也是无事生非在拣择吗? 其实法法平等, 无有高下, 都是好的。而所谓不好, 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, 如吃药, 病不同, 应吃不同的药, 不能千篇一律, 只修一种法。一切众生本具佛性, 只要好好修法, 皆能开悟。不可拣择或住在什么境界上, 如见光、见佛, 或似有一物在前, 推也推不开, 离也离不去等等。这些境界, 不管怎么好, 都是假相, 总是阴境, 不可著取。真境界是无境界的境界, 落个无境界, 还是拣择住著。真正证道的人是无境界可得, 无话可说的。
古德云: “举心便错, 动念即乖! ”又云: “凡有言说, 俱无实意。”现在所说的都是事不获已落二落三之言。所以赵州和尚说“才有语言是拣择”也。
那么, 明白又有什么不好? 也要否定呢? 世人所谓的明白, 不过是世智辩聪, 耍耍小聪明而已。这些都是后天的, 随境界转的意识分别, 而非先天的般若大智。搞小聪明, 就世法说来, 也非好事。郑板桥不是有句名言“难得糊涂”吗? 就是教人不要逞聪明, 争强好胜, 须耐气让人, 以免惹是招非。对修行人说来搞小聪明, 更是大忌。因为一搞小聪明, 便不能死心塌地地老实修行, 而想搞花招, 找窍门, 虚应故事了, 甚至于未得谓得, 不是谓是, 从而葬送了自己悟道的光明前程。修行人用功多年而不能证道的, 毛病即在于此。
复次, 世智愈聪, 知道得愈多愈坏。因为知见一多, 意识分别就更甚, 法见也随之更浓而不易除。即使将来能除人我执, 因所知障之故, 法我执也除不了。故净土宗也说, 惟大智大愚的人, 念佛可以成功, 原因即在于此。
昔孔子问道于老子, 老子说: “掊击尔智! ”不也是教孔子放舍世智辩聪, 才可以入道吗? 所以要入道, 一定要否定“明白”, 心中放教空荡荡底, 般若大智才能生起。修心到家的人, 不与世争, 镇日如痴如呆, 哪会说长道短, 故大师说: “老僧不在明白里。”
大师这句话, 是老婆心切, 不惜拖泥带水痛切为人处。所语“明白”也不立, 看似剿绝干净, 无有丝毫粘染, 但一有言说, 便有落处。说个不在“明白”里, 正有“明白”在。假如真的没有“明白”, 说什么在与不在?
《心经》第一句“观自在菩萨”( 一般说, 这是观世音菩萨的别称。但《心经》是教导学人用心地法门功夫的, 不是专指哪一位菩萨, 而是泛指用观心法门证道的大菩萨) 。“观”就是观照, “自”是自性, 不是色身, “在”是要住本位。这是说起初用功要时时处处观照自己的本性, 要住本位而不移; 功夫渐熟, “观”不要了, “自”在本位不动摇; 更进一步, “自”也不要了, 自他合为一体, “自”自然化去; 最后, 功夫转深, 化一为○, 无在无不在, “在”也无处立脚了。今大师说“不在明白里”, 正是有在处, 漏逗不少。圆悟着语云: “贼身已露! ”良有以也。
因此语有空处, 已启问难之机, 后面这句“是汝还护惜也无? ”就更全身委地了。六祖云: “本来无一物, 何处惹尘埃? ”既无有一物, 护惜个什么? 今教人护惜, 岂不着在物上, 不更遭人检点吗? 故圆悟着语云: “败也, 正好与一拶! ”老和尚岂不自知? 难道是失于检点, 自讨苦吃吗? 非也, 大宗师纵横自在, 收放自如, 不怕虎口里横身, 送给你咬, 自有临危解脱之方, 绝处逢生之机。不然, 说什么神通广大、妙用无边呢? 请看下文, 自见分晓。
时有僧出, 问云: “既不在明白里, 护惜个什么? ”
果然, 问罪之师来了。捏住你胳膊, 看你往哪里走? 用功人既然到了净裸裸、赤洒洒, 一无所“知”的地步, 还保个什么? 又惜个什么呢? 这对一般人说来, 是无法回避、无言可对的。但到大宗师手里, 自有转身吐气之能, 化险为夷之功。
州云: “我亦不知。”
妙哉! 看似已到绝处, 却又退步阔宏。圆悟着语云: “倒退三千! ”是褒, 是贬, 诸仁还知么? 你们听了, 休错认老和尚这下完了, 被这僧问倒了, 连圆悟也说倒退三千, 大概是甘拜下风, 不得不自供“我亦不知”了。那你们就被赵州和圆悟瞒了。他说的不知, 是说这里无能知、所知, 一丝不挂, 一法不立, 没有东西, 叫我向你道个什么? 复次, 自性当体是灵知, 若再加“知”, 便是头上安头, 面目全非了。故知也要铲除。
关于“知”之一字, 神会大师曾说: “‘知’之一字, 众妙之门。”教大家识取这能生起知饥、知寒的“灵知”, 就是我人的佛性, 只要绵密保护它, 不粘物、情, 知而无知, 无知而知, 就证道了。后来祖师们见广大禅和子着在此“知”上, 堕在窠臼里, 为救众人出离缠缚故, 改为: “‘知’之一字, 众祸之门。”由此可见是祸是福, 是智是愚, 不在言说、文字, 而在当人会与不会、荐与不荐了。
这僧也是作家, 知道赵州命意之所在。但你这么一说, 又露出更严重的败阙来, 得理不让人, 哪容赵州回避。
僧云: “和尚既不知, 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? ”
这一拶非同小可, 没有相当的功底也问不出, 直教人难以置答。圆悟着语云: “逐教上树去! ”可见其转身回避之难。
是呀! 你既然到了无能知与无所知的地步, 为什么说不在明白里? 说个不在明白里, 不正是有所知吗? 你有所知说无所知, 不是自相矛盾吗?